音樂，詩

我叫許智奇，今年國二。

坐我後面的傢伙叫謝閔和，我都叫他阿和，國二轉進來的轉學生，是我好朋友，放學常常一起打球。

阿和有個很漂亮的姊姊阿娟，真的很正，全班男生都覺得她是女神。

但阿和不喜歡阿娟，他沒有親口承認過，可是我知道。

因為去阿和家的時候，他從來都不跟阿娟講話，一次也沒有。

喔，阿和他家，可能算不上是家，一個破破的鐵皮頂加，裡面什麼也沒有，只有酒瓶——以及躺在地上睡死的阿和他爸。

有時候阿和會在我家過夜，大部分是討債的人去他家的時候，「你姐呢？」

每次我這樣問他，他都不說話，唯獨後來有一次，他跟我說：「她陪那些人睡。」

所以他覺得阿娟賤，可是長大了我才發現，阿娟從來不是自願的。

就像我們的成長，從來都不是自願的。

—

我和阿和放學會在學校打球，通常會和隔壁班的胖子一起打，胖子其實不叫胖子，他甚至討厭別人叫他胖子，但我們總會這樣叫他，反正他從來也不敢怎麼樣。

可是有一次，他真的翻臉，拿了籃球就往阿和臉上砸過去，為了挺兄弟，我揍了他——甚至把他推去撞籃球架。

後來胖子滿臉是血，我慌了，我第一次見過這麼多血，我慌了。

「許智奇，人是我打的。」阿和捧著我的臉告訴我，我開不了口，我慌了。

因為人是我推的，所以我慌了。

「你快去找人，叫救護車。」阿和繼續說，他推了我一下，我這才轉身，衝去校門口找警衛。

警衛問我，「是不是謝閔和。」

教官告訴我，「是謝閔和對不對？」

班導跟我說，阿和家庭複雜，他早就學壞了，不要害怕他會報復，告訴他們，到底是不是阿和。

他們都這樣跟我說，甚至連我都快要相信，推的人是阿和。

我媽站在旁邊，她跟我說，不要幫朋友扛罪，她早就覺得阿和不是什麼好孩子，要我坦白說實話。

我沒有說話，我只點頭。

反正阿和也說了，人是他推的，所以，人就是他推的。

對吧？

—

後來阿和轉學，我媽不准阿和再到我家，那天我在房裡，聽見我媽對阿和他媽說：「大家都是為了孩子好。」

「我們家的是好孩子，不能被你們家小孩帶壞。」

阿和他媽不斷向我媽道歉，但其實角色相反了，我才要跟他們全家道歉。

阿和他們時常搬家，搬了好幾次，我也再沒見過他。

後來我想，誰是好孩子，誰又是壞孩子呢？

沒有人回答我。

—

高中我考到外地讀書，住宿後愛上泡網咖，還偷偷染上煙癮，我爸媽打也打過，罵也罵過，最後在假日把我送去做水電的舅舅家，說讓我消耗消耗體力。

沒想到做一做，我竟然做出興趣，索性休學，專心工作。

國中的事情已經很遠了，甚至連良心都不再感覺沈重。

—

後來我當兵收假時，在火車站裡，一個既黑且瘦的男人叫住我，那個男人太瘦了，就像風一吹就會被折斷。

可是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，即使他和記憶裡的少年長得不一樣。

「阿和。」我叫出了這個名字，一個我以為被遺忘在籃球場的名字，沒想到要叫出口竟然這麼苦澀。

這些年，有時候我會想，如果當時他沒有替我擔罪，那會怎麼樣？

「有煙嗎？」他問我。

點燃兩支煙，我們站在車站門口，相對無語。

「你要去哪？」我問，阿和輕輕笑了，他說他要偷渡。

老大殺了人，要他擔罪，所以他靠關係找到偷渡的門路。

「你要報警也沒關係，反正我的這輩子，本來就撿角了。」他說得很輕鬆，卻讓我難以再開口。

我想問他，他這幾年過得怎麼樣，可是我發現我問不出口，因為把他毀掉的人裡頭，我也是其中之一。

—

他們說阿和是壞孩子，他們說我是好孩子。

可是阿和是壞人嗎？

而我，又算是好人嗎？

—

看著阿和離開的背影，我握著手機，站在原地。

——初稿，寫於2018.05.2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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